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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37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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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37 章

秋天,尤其是漸近深秋的時候,肅殺席卷的不僅是土地,還有人心。

張潮記得,前一次來的時候,柳條還是濃綠的,如煙的。但這次再來,已經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幹,還有那零星幾點殘損黑黃的葉片。

這幾個月,恍然如夢。

他舉步朝韓清的墓地走去,傍晚時分的光照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,每一步都像是在對著韓清五體投地。

秦寒雲無聲地跟在後面,偶爾凝神註視那座小墳丘。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蘇軾那首詞——“十年生死兩茫茫,不思量,自難忘。”他知道,張潮永遠不會忘記韓清。

易曜站在大路邊守著車,不太敢去韓清墳前。對於他而言,韓清更像是張潮艱難人生的象征。他唯有遠望,不敢親近。

墳前已經長了荒草,因是秋天,分出了交雜著的黃綠兩色,就像是張潮糾纏著難以拆分的內心。

“我來了,你想我了嗎?”張潮一邊說,一邊撫摸著墳上的泥土。

“我知道,你肯定會怪我,我好久沒來了。但我總想著你……”張潮的眼裏泛出水光,眼淚在醞釀著最後的滴落。

“這次來,是想告訴你,我結婚了。咱們在一起那會兒,婚姻法還沒改。你走了以後沒兩年,婚姻法就改了。說起來,我也算是你的未亡人。我常常想,如果能再像你一點就好了,但終究是畫虎不成反類犬。

“不過,我也想明白了,即使你已經不在了,我也不必成為你。你放心,我會好好活下去的。”

張潮沒忍住擡了擡頭,眼淚終於落下。他看著天空,那裏又出現了一輪月亮。哭著哭著,他又笑了。

他從上衣口袋裏拿出了一個盒子,又從地面撿了根樹枝,在墳邊挖了一個不算深的小坑,“這是我喜歡的一件飾品,不是因為它有多名貴,而是因為上面刻著你我。我讓它陪著你,也把我的一部分永遠留給你。”

秦寒雲一直看著張潮,自然認出了那個盒子,那是他送給張潮的第一份禮物,那件星月飾品。他想要阻止,但還是選擇了尊重。

又過了一會兒,張潮起身朝秦寒雲走去,“我們去大伯家吧。”

秦寒雲沒忍住看向那埋了飾品的地方,想要說什麽,但終究沒有張嘴。

張潮解釋道:“我把它留在那裏,就是想要向前看。”

“我不希望這是以你的痛苦為代價,我知道,韓清對你而言很重要。”秦寒雲說。

張潮卻笑了,“他確實很重要,所以我終於明白他當年想要我過的,是怎樣的生活。你放心,現在的我,心裏好過多了。”

易曜靠在車前,剛剛送走一個熱心問他是否迷路的大姐。一轉身看見倆人過來了,忙說:“大伯說飯菜都準備好了,讓我們趕緊去呢。”

張潮高興起來,“肯定是伯媽準備的,著急見我們呢。”

秦寒雲憋屈地坐在副駕駛座,回頭對張潮說:“那等會你要記得給我夾菜,我手不方便。”

易曜不讓他如意,“你怎麽不讓我幫你夾?讓我潮弟好好吃頓飯不行嗎?”

張潮在一邊偷笑個不停。秦寒雲聽見了,故意說:“行啊,你幫我倆都夾了唄,就靠你了啊。”

易曜被人下套,哪裏肯答應,便說:“美得你,我只給我潮弟夾,你吃你自己的去!”

張潮笑出聲來,“你倆真別說話,活生生的歡喜冤家。”

易曜氣不過,把張潮的頭發揉成了雞窩,“我跟他叫歡喜冤家?那叫仇人相見分外眼紅!奪弟之仇,不共戴天!”

仨人說說笑笑,沒一會兒就到了張誠家。

張誠坐在家門口望了好半天,終於等來了一輛陌生車輛。他起身去看,裏面果然走出了張潮他們。他笑著迎過去,“可算是來咯,你們伯媽還在熱菜,怕你們吃的時候涼了。”

易曜跳過去,朝著門內大聲喊道:“伯媽,我們來了!”

張誠笑起來,招呼他們趕緊進去。司機在鎮上訂了房,跟秦寒雲說了幾句,很快就離開了。

伯母是個熱情的人,把一群人在飯桌上安排好,問道:“啷麽這個時候來了?你倆不用上課?”

張潮忙說:“易曜的論文快寫完了,是我這幾日不太舒服,想要回來。”

張誠也知道他的病,便說:“還是身體要緊,凡事不要鉆牛角尖。”

伯母也猜出了癥結所在,對張誠說:“說得多沒用,還不如明天帶娃好好玩一玩。後面的石榴樹和板栗樹正好結果了,你帶他們去看看。”

易曜瞪大了眼睛,“石榴和板栗?是自己種的嗎?”

張誠抱怨似的說:“當然是自個兒種的,有一大片,不然怎麽供得起那幾個討債鬼讀書。”

張潮卻不留情面地拆穿了,“哦,不是因為我們喜歡吃石榴和板栗咯。”

伯母也笑了,對張誠說:“你也老咯,敢瞎說了。”

秦寒雲也聽懂了,悄悄對張潮說:“你也不給你大伯留點面子。”

張潮卻氣不過,悄悄回道:“你以為他說的討債鬼裏沒有我啊。”

一頓飯吃得嘻嘻哈哈,笑聲不斷。張誠不是倚老賣老的人,獨自個兒喝著酒,也不拉著晚輩喝。尤其看見秦寒雲傷了手,問了問原因,就嚴禁他喝酒了。

可是,他喝多了就容易話嘮,拉著易曜問道:“你也快畢業了,什麽時候跟你那女朋友結婚啊?”

張潮看向易曜,只見他看似隨意地擺擺手,說:“大伯,我打定主意了,先立業再成家,免得人心裏沒著落。”

張誠又不知內情,還誇他有志氣、有想法、有擔當。

張潮聽得替易曜臉紅,秦寒雲就貼著他耳朵說:“易曜這脾氣,和你爸媽哪個像啊?”

張潮想起了幼年記憶裏那個跳脫的年輕人,好像從來不怕惹了禍。家裏的零件幾乎都讓他拆過一遍,改造的陷阱能抓到不少野兔子,有一次還逮住了一只野雞,最後依依不舍地放了。快三十歲的人了,還能帶著他上樹掏鳥蛋,下水摸魚蝦。就是在外人面前,挺會裝的,看起來穩重又可靠。後來上了年紀,才漸漸收了心,但也不忘逗弄人。

“我媽是個溫柔的人。”張潮沒有回答,只說了這麽一句話。

秦寒雲自然知道了答案,也就笑笑沒說話。

第二天,他們一大早就去了張潮爸媽的墳前。

張誠帶了點紙錢過去,說:“就當是給他們零花錢了。”

易曜看得稀罕,接過去拿在手裏,一張張數額驚人的鈔票讓他驚呼出聲:“等等,幾個零,五億啊!太誇張了!”

伯母笑了,說:“你還沒見過那種做出來的大屋子、大汽車呢,現在的人啊,什麽都造得出來。”

易曜心裏留下來的想法更加堅定了,這裏有真實的生活,也有很多值得發掘的地方。

去見過自家弟弟和弟媳後,張誠沒忍住抹了抹眼角的淚,“要說我這弟弟,可是哪哪兒都好啊……”

易曜聽得淚花直閃,血脈裏的聯系也好,因景生情也罷,他此刻真實地感受到了他和張家不可切割的關系。

他的手裏還有因為燒紙錢留下的灰塵,他反覆搓了搓,那種滾動著的,又如絲綢般的東西,突然就成了他心目中的康莊大道。

他看見張潮走在前面,故意把手上的灰抹到了張潮的外套上。

張潮本來心裏正難過,他和張誠一樣,都落了淚。但此刻被易曜搗亂似的捉弄,便去了幾分情緒,“好啊你,又調皮了!”

兩個人不管不顧地在路上打鬧起來,易曜到處亂竄,一會兒繞著樹轉圈,一會兒躲到了路邊的屋檐下,看起來倒是活力十足。

張潮追了一會兒,無奈心理影響了身體,他最近渾身都沒什麽力氣,偶爾還會痛,便罵罵咧咧地回到了走路的隊伍。

張誠卻看得直笑,對張潮說:“易曜這小子,倒是像你爸,你還是像你媽多一點。”

秦寒雲暗暗點頭,“我看見前面有一家小店,要不要去買點水,再去摘石榴和板栗?”

張潮有些奇怪地看向他,“買水幹什麽?”

“不是說有一大片嗎?要是進去了一時半會兒出不來,帶著水不就方便一些?”

張誠聽明白了,“我們鄉下人說的一大片可不是你想的一大片,也就三畝地,在鄉下算是大的了。”

易曜這會兒也湊了過來,“那一畝地的收成怎麽樣?”

張誠幾乎沒有思考,“往年一畝石榴能產個兩三千斤,板栗就少了,一畝四百多斤。這還是沒去掉壞果、蟲果的,要是前幾個月碰上連續下大雨,就只能看著果子壞掉,收成都要減半。”

張潮也補充說:“有一年就是七八月經常下雨,眼看著花都被淋掉了一大片,果子自然少了大半。”

秦寒雲也心有戚戚,“您能把幾個孩子拉扯大,還讓他們都讀書,確實不容易。”

張誠卻笑得牙不見眼,“他們能有出息,我就安心了。人這輩子為了啥,還不是為了子女。”

易曜卻說:“大伯,人還是要為了自己的,要不然子女難做。”

張誠卻搖搖頭,“我是沒辦法轉變觀念啦,你們年輕人有想法,你們去做、去闖吧。”

易曜一路上也沒停手,這棵樹摸摸樹皮,那棵樹聞聞葉子,就是看見了幾只蜜蜂,都要湊上去觀察。

張潮見他確實喜歡,便說:“要不你在這裏多呆些日子?我過幾天再來接你回去。”

易曜舒出一口氣,“我決定了,等到論文的事情結束,我就要來這裏長住。我喜歡這裏,也想讓更多人看見這裏。學以致用,也沒說一定要進公司幫忙才算,土地才是學以致用最廣闊的平臺。”

張潮聽得也有些心動,秦寒雲大概是看出來了,忙說:“以後你要是想常常回來,我也可以陪你。”

張潮卻冷笑一聲,“就你那動不動消失十來天的工作,還想陪我?”而且,他也不是個非得要人陪的人。

秦寒雲苦著張臉,解釋說:“上次那是特殊情況。以後我陪不了你的時候,你可以帶上見希啊,他很喜歡鄉下的。當初在國外,他就經常讓我帶他去村子裏玩。”

張誠看見年輕人這麽黏糊,露出了滿意的笑容,“你們倆前一次來的時候看起來還不太熟,這次倒像是老夫老妻了,不錯!”

原來,有些真相,在歷經世事的人看來,只是一眼便能看穿的事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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